渔梁

民国有首越人歌(一)

他将她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她后背紧贴着雕花的栅栏。

这是斓香园二楼的雅间,关上朝向戏台的窗户便成了恩客留宿的房间。

楼下还有伶人在弹琴唱曲儿,隔壁不时传出翻云覆雨的喘息声,将19岁的关岑安羞红了脸。

段文训一手撑在栅栏上,将岑安钳制在狭小的角落里,不得动弹。

在这斓香园烟熏酒泡了三日,此刻的他已是眼神迷离,眼前的人都已经人影重重了。

她对他说,“三哥,你把自己作贱到这番,你这是在惩罚谁呢?冯家小姐吗?还是我?”

斓香园气氛本就暧昧,加上酒精作祟,段文训缓缓低下头印在关岑安双唇上。

岑安放纵着她的三哥,更放纵着她自己。

直到残存的意识将他叫醒,他缓缓松开岑安,二人呼吸都不太顺畅,只听得他说,“安安,别怪三哥。”


他和她认识得从他5岁那年母亲告诉他菀姨生了个妹妹算起。

光绪十四年四月,北京城风沙微扬,他同母亲坐轿从段家的家宅来到贝勒府,看望刚生产的穗姨和刚出生的妹妹。那时文训母亲也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下轿进府没走几步便停下来歇了歇,嬷嬷在一旁照看着,一个不留神文训便没了身影。

文训凭着前几次来的记忆找到了穗姨的房间,见房间没人,却听到床上传来婴儿的哭声,哭声细微,宛如飞蚊。他奋力爬上床,揭开了厚厚的被子,看到婴儿的小脸。

小脸阵得通红,眼见着一声巨大的哭喊已经到她嗓子眼了,在母亲和穗姨进门的那一刻,婴儿响亮的哭喊突然出爆发耳边。

穗姨匆匆赶来抱起婴儿,对他说,“文训,这是妹妹。”


妹妹?他也想要个妹妹。

可半年后,母亲却给他生了个弟弟,他也只有岑安这么个妹妹了,似乎岑安也只认他这个哥哥。

关岑安的哥哥关岑尉跟文训同岁,段文训的弟弟段文毓比岑安小半岁,因两家父亲关重山和段衢睿同朝为官,且母亲佟佳穗和董彦慧自闺中起便为挚友,这两对兄弟和兄妹是相伴长大的。

在文训和岑尉的眼中,岑安和文毓就是两个跟屁虫小屁孩;在文毓的眼中,文训和岑尉是两个让他又敬又怕的哥哥;在岑安眼中,岑尉是上天派来惯着她的,文训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岑尉哥,你管管岑安,你看她!”

“叫你哥管,她只听你哥的不听我的,她像你们家人,不像我们家的。”

这是从小到大文毓和岑尉之间的日常对话。

众人都知道,岑安从小万事只听文训,她希望文训每日能管教她一下,可文训仿佛像猜透她心思似得,却也懒得管她,大多数情况他会任由由着岑安闹。

可是一旦文训说句“安安别闹了”,岑安便会像得了颗蜜糖似得,乖乖待在他旁边。


文训和岑尉本来可以是一对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奈何生在这山河震荡的年月。

约是光绪二十年输了一场万万不该输的败仗,割地又赔款,之后京城内的有血性的世家子弟小小年纪便有了杀敌报国的念头。文训和岑尉二人十五岁便被送入位于天津的军营,由文训的父亲进行管教。

岑安从小就尝到等待的滋味是漫长的,她等着哥哥每月一次踏入家门,她便以飞快的速度从德胜门附近的贝勒府跑到安定门附近的段府,去看一眼三哥。文训每每刚踏入家门不过半个时辰,岑安便也到了。

文训似乎摸透了这个规律,他会在一个时辰内卸下戎装,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衫,等着这位妹妹不远三公里跑来看他一眼。

有好几次在岑尉出门前,岑安会对他说,“照看好我三哥哈。”

“安安,咱家世代文官,段家世代武官,你该去拜他照拂你哥我。”

直到哥哥和文训第二天离家,哥哥的马消失在德胜门大街的尽头,岑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从10岁到17岁的日子,岑安是掰着指头数着过的。


那是第19世纪的最后几年和第20世纪的最初几年,社会的上半层,有人陷入世纪末才有的狂欢,期待新纪元的中国可能会有些不同,文训的父亲是这类人;有人陷入世纪末才有的绝望,已经看透新纪元饿中国不会有什么不同,岑安的阿玛是这类人。社会的下半层,一半像打了鸡血似的参与以封建迷信指导思想的底层运动,另一半像抽干了血似的一如既往死气沉沉。


转眼1905年,十七岁的岑安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


“额娘,我去看看慧姨。”

正在廊下坐着的关母刚闻得着一声,回头看女儿已经抬脚准备出大门了。

“等等,”听得母亲一声招呼,岑安只得折返回来,“女儿真是替别人家养的,我新得的苏缎料子你给慧姨带一匹去。”

岑安正随母亲在屋里挑料子,关父走了进来。

“父亲。”岑安不记得几天没见着父亲人影了,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脸颊也已经微微向下凹陷。

“你穿的这是什么?”

岑安低头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这身打扮在父亲眼里的确有些不寻常,“这是洋装,刚时兴起来的。”

关父上下打量了岑安,转身又折返出门去。

岑安和父亲之间话很少,若不是她叫他一声“阿玛”,岑安很像是来关家串门儿的。

“额娘,阿玛看起来老了好多。”

“你和你哥都这么大了,阿玛和额娘能不老吗?”

母亲把料子包好递给了岑安,“问你慧姨安,早去早回。”

岑安正打算出门,“等等。”

“额娘,又怎么了?”

母亲从妆匣里取出一对耳环,走到女儿跟前给她戴上,“额娘老了,这对珍珠耳环你戴好看。”


“岑安小姐您来了!”见她下轿,段府的小厮赶忙迎了上来。

“太太在家吗?”岑安抱着料子,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问。

“在的。”

“四少爷在家吗?”

“在的。”

“成,就送到这吧,我自己找去。”


“小五!小五!出来~”岑安扯着嗓子喊着。

“别嚷嚷,这儿呢!”文毓从假山后冒出来。

去年段家把隔壁的宅子买了,隔壁宅子的院子扩了进来,段家的院子瞬间大了很多,几进几深的,宛如迷宫一般,进出的道也改了些,岑安还没适应过来。

“慧姨呢?”

“张罗着把我哥的屋挪到新院子里去。”

“三哥他……”


“安安来啦~”话没问完,段母从屋里走了出来。

“慧姨安好,这是我额娘着我带的料子,她说这淡紫色您穿比她穿好看。”

“这不是佳穗说的,是你说的吧?你说你这嘴是随了谁的,没见你阿玛额娘有你这么伶俐啊。”

岑安朝着慧姨甜甜的笑了笑。

“对了,你为啥叫文毓小五啊?”

“她说她是咱们家第四个,我顺位第五。”一旁的文毓没好气的说道。

“哈哈哈,慧姨巴不得有个女儿,只要安安愿意,慧姨是认的。安安今天留下吃晚饭,我着人去给你额娘打声招呼。”

简单说了几句段母便忙去了。

“小五,你知道我哥和三哥什么时候回来吗?这得走了快三个月了。”

“日本和俄国在东北打起来了,虽然朝廷主张中立,但是军队都严阵以待,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呵,好个中立。”


文训和岑尉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那天岑安正被母亲罚在房里抄小字,原因是发现岑安的字太大、太随性、太不规整,没有女孩子的字该有的娟秀。尽管百般不愿,岑安还是抱着抄抄又不会少块肉的心思抄了一上午。

“小姐,少爷回来了。”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后,丫头出现在她面前,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哪?”

“老爷夫人房里。”

“哥~,哥~,”岑安连走带跑地来到父母房里,父母正坐在西暖阁,岑尉站在父母跟前。

“快好好跟你妹妹说会儿话吧,她每天都得问你几时能回来。”母亲将岑安拉到自己身旁。

“这丫头,哪是盼着我回来呀,怕是盼着文训回来吧。”

听着儿子这话,关父管母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二人对视以后瞬间隐去,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眼瞧着一双儿女,满眼欢喜。


从父母房出来,岑安大量岑尉一身的军装,“哥穿这身真精神,好看,三哥也这么穿吗?”

“你没见过文训穿军装吗?”

岑安摇摇头,“那我现在去见见。”

说罢正准备抬脚要走,“别急,你好歹让人家同母亲弟弟说会儿话,他方才跟我约好了,明天他上我们家来看看阿玛额娘。”

“这次回来又什么时候走?”

“两个月以后。”

“两个月?怎么这么久?”

“两个月以后我们就得随军迁至江苏了。”

听得这消息,岑安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呢?

“安安,听哥一句,有的事情不必执念太深。”

岑尉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让岑安有些摸不清头脑,本想追问,却被一句“你会明白的”堵了回来。


翌日,岑安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母亲前来催了几次无果。

岑安想被文训来了的消息叫醒,一醒来就能看到他,就无需度秒如年地熬。事与愿违,她早早就醒了。就算如此,她仍赖在床上,生活经验告诉她,待在床上的时间要比站在地上的时间过得快些。

“岑安,你三哥到了,你是想文训看见你蓬头垢面的样子吗?”岑尉敲了敲房门。

“起啦!”

丫鬟端来水,岑安在房里洗了脸、梳了妆、换了她最喜爱的一件洋装,她打开门正往外走的那一刻,文训刚好踏进这间院子。此时文训就站在岑安十米开外的正对面,没想到他到了,也没料到他会此时走进来。

“不叫声三哥吗?”文训淡淡的笑着对她说。

半年不见,眼前的妹妹长高不少,她身上的洋装把她修饰得十分灵动,文训心里不由得赞美。

“三哥。”三哥,我很开心你看到我一天刚开始的样子,我这一天都会是美好的。

“三哥可见了我阿玛额娘?”

“见了,老师看起来瘦了些,安安进来长高了不少。”

“我额娘也是这么说,去年做了几身衣服,又小些。”

“你确定不是你长胖了?”文毓这个讨厌鬼和岑尉也跟着走进了这间院子,站在文训身后。

“我就说嘛,非得我哥出马她才肯起来。”

“胡说,三哥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这儿了。”

“撒谎,我刚明明听岑尉哥讲你赖着不起。”

“我看你是找打!”岑安说罢作势朝文毓冲过去,文毓见状抬脚跑了。

“十五岁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文训问。

“三哥,我十七了,你忘了我生日?”

文训想了想,岑安生在四月,上月的生日的确已经过了,“算三哥欠你一份,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什么你都给吗?”

“只要是三哥给得起的。”

岑安嘴角一抬,坏笑了一下,不等岑安说话,一旁的岑尉赶忙接了茬。

“安安,要些寻常物什便好,可别过分啊!”

“哥放心,我有数,我想要……三哥带我去一次斓香园。”

莫说一旁的岑尉惊着,就连文训心里也是一震。

“什么?”文训再次确认。

“我说,我想要三哥带我去一次斓香园。”

“安安,你又胡闹什么呢?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岑尉真想把他这个妹妹吊起来打一顿!

“为什么不可以,小五说斓香园的曲儿不错。”

“小五?他什么时候去的?”岑尉觉得文毓也该吊起来一起打了。

“好,”一旁的文训这时说话了,“后天晚上叫你哥送你来三哥家,三哥带你去就是了。”


第三天傍晚,岑尉果然开车把岑安送到了段府,文训住的这间新宅院岑安来时第一次来,推开那扇月亮拱门,只见文训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文训伸手指了指,“上房西暗阁软榻上有一身衣服,安安去换上。”

岑安听了他的话进屋去寻衣服,这屋子似乎是文训的书房,案桌上有纸有笔,还有研磨了没用完的墨。岑安凑近了些,只见一张纸上写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桌案一旁的软榻上的确放着身衣服,只是看起来像是身男装。

“三哥,这是谁的衣服?为什么要我换上这身衣服?”

“文毓的,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不合适,不换不去。”文训没留岑安反驳的余地,岑安只得换上了。

岑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这身衣服还挺好看,是去年流行起来的格纹西服的样式,而她长长的头发,也已经挽起来塞进了帽子里。


岑安跟着文训和岑尉来到斓香园,一进门便有人迎了上来,“段公子关公子二位里边请。”

“今晚都谁来了?”文训问跟在他后面的小厮。

“徐公子和郑公子刚到,可需要跟他二位一个包厢?”

“不了,新开一个。”

小厮麻溜儿的跑上楼去了,文训回头对岑尉说,“你去打声招呼吧,今晚我就不去了。”

岑安跟着文训上了楼,文训走在前面,岑安跟在后面,这一路上岑安少不得疑惑这些包厢里都在干些什么。岑安停在一个房门半开的包厢前,只见一位公子懒洋洋的瘫在软榻上,身后坐着个捏肩的,身前还跪着个烧烟的。

文训朝前走了两步没听见岑安的脚步声跟上来,回头便看到了岑安一脸惊恐的表情。文训折返了回来,一手捞过岑安的肩,手臂遮住了岑安的脸,带着岑安向前走了去。

走进尽头这间房,刚才的小厮已经候着了,“茶水备好了,段公子有什么需要您吩咐。”

小厮退出去以后岑安四处打量了这间房,这间房两面开窗,北面的窗朝向戏台,西面的窗朝向庭院,南面靠墙的位置有张软榻。谁知道这软榻上发生过什么莺莺燕燕、颠鸾倒凤的事情。

“三哥,你有留下来当过恩客吗?”

“没有。”文训朝着戏台坐着,喝着茶。

“三哥,你吸过大烟吗?”

“没有。”

“三哥可有骗过我?”

“没有。”

岑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安觉得这曲子好听?”

“我现在真觉得小五品味不行。”

“哈哈哈……”

坐着听了半个时辰,要不是身边坐着文训,把岑安单独丢进这间屋子估计她得憋死。

见岑安似乎有些困倦,文训说,“走吧,园子里逛逛。”

斓香园的园子很深,假山水潭错落,岑安很担心在某个角落撞见不该撞见的,到时候怕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哥常来这里吗?”

“你可知这园子幕后的人是谁?”

“谁?”

“冯双白。”

“冯桂章将军的公子?”

文训点了点头。

“段公子请留步。”身后有人叫住了文训,岑安回头,一个女子朝他们走来。

说是女子,因为岑安不知如何准确地描述眼前这人,称之为女人,似乎年龄不大相仿,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称之为少女,似乎她身上又多出了几分妩媚妖娆之气。

“姑娘何事?”

这女子来到文训和岑安跟前,行了个万福礼,“请问这位是?”

“家妹。”

“段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就在这儿说吧。”一旁的岑安踱步到廊下,给二人留出了些空间。

见文训站在原地没有移步他处的打算,这女子只得在这开口说话了。

“段公子可还记得小的?”

“花时鸢姑娘?”

“难得公子还记得小的,”这女子随即再福了福,“半年不见,小的还以为公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这事本不便当着公子家妹的面说的,可真是万不得已。下月初八妈妈就要将小的第一夜卖出,价高者得,小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段公子可能知道徐家公子一直惦念着小的,可小的却也不愿委身于那样的人。小的深陷这花柳淤泥,自知攀附不上段公子,只求段公子能买下小的第一夜,让小的得一时安生。”

说罢,女子朝文训伏身跪下。

岑安倚靠在廊下的椅子上,她想看看文训会如何对付,可等了良久,也没见文训说话。

岑安正想起身帮文训解围,只听得,“好。”

好?他说好?

“我可以帮你这次,但往后的事情只能靠你自己了。”

“谢公子!”女子双手扶地,以头点地,起身离去。

“姑娘留步,”岑安从廊下走了出来,“我哥能买,那我能买吗?”

“这……”女子见状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文训道。

女子走后,岑安有些气恼,有些慌张,“三哥真打算帮她这一次?”

“三哥方才已经答应他了。”

“那三哥下月初八晚可会去?”

“不会。”

说罢文训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烟盒,点上了。

“安安在替三哥担心?”

“是,担心三哥在徐公子那里可需要什么说辞?”

“不需要。”

文训吸了两口烟,岑安便在一旁咳了起来,还装模作样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文训知道这是她的诡计,但他还是掐了烟。


在回家的路上,岑安把当晚发生的事给岑尉说了,岑尉宽慰她说,“无妨,你三哥没把姓徐的当朋友。”

第三天,岑安又巴巴地跑到段府,没见着文训他人,说是上冯府去了。岑安倒是给文毓反复说道好几遍,下月初八看住三哥别让他出门。

初七那晚,文毓在文训的院里对他说,“哥,你猜明天安安会来咱家吗?”

“会,她会一早就来。”

初八那晚被文训买下第一晚的花时鸢没等到文训,岑安破天荒地没去段府,文训跟岑尉在他院子里谈到很晚。

“你不会不知道岑安对你的意思吧?”岑尉脸色有些难看。

“知道。”

“冯家小姐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需要知道吗?”

“段文训!你想过安安会怎样吗?”

文训没有回答。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是其次,双荻她很好。”

“的确很好,冯家很好,冯小姐相貌才情很好,段家有冯家加持也会更好。”

“我的决定跟这些无关,你知道的,我不在意段家会怎样。”

“那岑安是哪里让你不如意?”

“岑安只是妹妹。”

“只是妹妹,这么些年你有对她说过她只是妹妹吗?”

“没有吗?”

岑尉没有答话,的确这么些年文训一直刻意保持着和岑安之间的距离,不疏远,却也不亲昵。

“不管怎样,你决定好了就找个时机告诉她吧,委婉些,越快越好。”说完这话,岑尉便起身离开了。

“岑尉,”文训在身后叫住了他,“抱歉。”

“这不怪你。”


文训正愁如何让岑安知晓这事,一切如旧,岑安一如往常出现在了段府。

那日中午文训走进父母院里时看见岑安和文毓正坐在亭子里吃着果子看父亲打拳,说来也奇怪,在段家交好的这些世家中步伐小姐,可也只有岑安敢或者说感兴趣接近这位年过半百的将军。

段父打完他那套打了半辈子的拳,走进亭子喝了口茶,“安安,有段时间没见你父亲了,他身体可好?”

“前几天大夫刚看过,没什么大碍,不过跟以前没法比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他还是老样子,你得多在他身边,多宽慰他,有的事情不是凭一人之力能左右的。”

“伯父说的可是戊戌年间的事?那时我还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时听长辈偶然提起再去追问,又会被挡了回来。”

“等你父亲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与你听的,他现在在朝如在也,挺好,有些时日我还挺羡慕他的。”

“怎会,我这样的晚辈都能看得出来伯父正值春风得意之时。”

“安安,我的这几个儿子,文训、文毓,老大文济也算上,若挑一个做你夫君,你挑谁啊?”

“得了吧父亲,谁敢娶她呀,不过要是你成了老姑娘都没人要,跪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收了你。”

“你想多了段小五,轮不到你。若真让我挑一个,我挑三哥,三哥可愿意?”

岑安看向文训,文训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丝压迫。

“哈哈哈,安安,你看人眼光真不行,挑了我三哥儿子中最混的。”

“父亲,我怎么混了?”

“你还好意思问,段家三公子重金求欢的美名早就传遍了,你瞅瞅你这样……”

文训喝着茶也不说话,一副您说是啥就是啥的神态。


一日岑安午睡醒来,发现自家大门正敞开着,岑尉正在大门口张望。

岑安跑过去,在岑尉身后吓他一下,“嘿!哥在看什么呢?”

“等文训呢,刚才你睡时他遣人来说要去爬山,他一会儿就到。”

“爬山?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呢?说说看这京城周边哪座山咱们还没爬过?”

“红螺山,一起去吗?”

“好啊。”

一辆车停在贝勒府门前,文训坐在驾驶位置上,他身旁坐的女子岑安见过,但并不相识,文毓坐在他们身后。

三人从车上下来,岑安没问,文训便介绍说,“这是双荻,安安得叫声姐姐。”

“岑安?我叫冯双荻,听文训提起过你。”双荻向岑安伸出了手。

岑安愣了一会儿,今天这是哪出戏啊。双荻的手滞留在空中那会儿,可能在场的三位男士没有一个不紧张的,如果岑安不伸出手,这该如何收场。

岑安自然是知礼节的,她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双荻悬在空中的手,“我是岑安,关岑安。”

观察岑安的眼神,双荻知道岑安对她并不友善,可是这小妹妹身上自带的灵气让她很是喜欢,一时对岑安的不友善竟毫不在意。

岑安看着眼前的双荻,一身简便淡雅的学生装束,不像武官家庭出身的小姐,也没有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颇有读书人的气质,岑安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友善态度,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对双荻友善。

文训开车走在前面,岑尉开车跟在后面,看着坐在一旁的妹妹那不太好的脸色,他有些担心,可也不敢冒然说些什么。

五人缓缓从山脚沿着石阶往山顶走,走了一段以后便成了文训、岑尉、双荻三人在前,岑安和文毓二人在后的形式。

“安安,山上有好些寺庙,有些求财,有些求名,你可以一间一间拜上去。”文毓试探性地聊了两句,无果。

“安安,听说山顶有个潭专蓄雨水,层层过滤留到山脚,水竟然十分甘甜,一会儿回来你尝尝。”文毓没话找话地说着,无果。

“安安,等会儿到山顶你可以放烟花,你瞧我带了烟花了。”文毓拍了拍他西服鼓鼓的口袋。

“小五,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没有没有。”

二人接着往上走,便看到文训和岑尉二人在一间庙前等着他们,似乎在等庙里的双荻。岑安此刻看到文训,竟不想靠近,于是想找个远一些的地歇歇脚。

“安安,”是文训在叫她,“这庙是女孩子拜的,你也去拜一拜吧。”

“女子才能拜的庙?双荻姐这是求姻缘还是求子?”

“安安!”一旁的岑尉吼了她,她却不在意似的,看了岑尉一眼转身进庙了。

“看来她猜到了。”岑尉这么说,文训也没再说什么。

岑安进庙看见双荻跪在右侧的菩萨跟前,双手合十。岑安走了过去,点了三炷香,插在菩萨的香炉上,在双荻身旁跪下。

“你爱他吗?”岑安问。

“爱,你呢。”

“爱,且一定比你爱得深,祝福你,得到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人。”

“最美好的?”

“是,在我这里他是,希望在你那里也是。”

岑安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起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岑安在岑尉的身旁睡着了,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缓缓落下,她在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的那张脸简直让岑尉这个做哥哥的心疼,若不是因为妹妹单方面用情至深,要是哪个男人把妹妹弄成,他必然会将对方碎尸万段,可是现在这状况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跨进家门天已经擦黑,母亲已经做好饭等兄妹二人归来。

“哥,谢谢你,我知道哥费心了。”说完这话,岑安朝她的院子走去了。

不一会儿岑安的房门响了,“安安,是额娘,额娘进来了。”

母亲看着蒙在被子里的女儿,她将被子轻轻揭开,女儿咬着被子一角,哭得满脸通红。母亲坐在床沿上,她将女儿的头挪到自己怀里。

“乖孩子,好好的……哭完就好了。”

“额娘,我难受。”

“额娘知道,女儿的心思为娘的怎会不知道?”

“娘,您和阿玛能帮帮我吗?”

“……这只能靠你自己,得不了就得学会放手了,安安会有一个更好的人在等着她。”母亲拍这岑安的背,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父亲和岑尉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母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挥了挥手,他们二人就退出去了。

“这些事当父亲的也做不了什么,照顾好你妹妹吧。”父亲对岑尉说道。

“父亲,段家和冯家可是有意结姻亲?”

“自然,段家和冯家各自把持着新军一镇,两只胳膊可以拧一条腿了。你和文训兄弟俩自小一起长大,也该知道他不是个被家庭左右的人,若不是有情,怎可结下这姻亲,你妹妹这事已是定局,靠她自己了。”

一日,段家的小厮送来了请帖,是关父接下的,段家和冯家定下这门姻亲,邀请亲近的同僚朋友做个见证。

“佳穗,你说咱们去吗?”

“去,大大方方的去,去了之后这事就算是说开了,了结了,本来人家也不欠咱们一个解释,咱们不必怄着。”

“安安去吗?”

“看安安自己的意思。”

段冯两家定亲那日岑安没在出现在段府,关父关母跟岑尉一同去了。当天在段府做这个见证的除了关家,几乎都是朝廷当局权贵了,若不是关段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在,恐怕关家今日也进不了这个门的。

段母见关父关母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佳穗,我很抱歉事情闹成这样,我也是近来才听文毓说起,方才知晓安安的心思。可知晓了又有何用,文训和双荻二人有情,我与衢睿也已经同冯家私下商议过此事,不可转圜了。”

“彦慧不必自责,这俩孩子无缘,不可强求。”

“那……安安可好些了?”

“嗯,安安很好,只是今天这种场面她不愿来也情有可原,她心里还是会祝福她三哥的。”

“哎,只要安安肯还认我这姨,我还把她当亲闺女疼。”

“安安怎会不认?”

屋外的院子里,岑尉在角落抽着烟。

“岑尉。”文训出现在岑尉的身后,

“里面那么多客人,你跑出来合适吗?”

“安安……她还好吗?”

“她很好。”岑尉抽着烟,不愿多说什么。

“文训,如果咱们不是朋友,这会儿我一定送你见鬼去了。今后咱们还是朋友,只是我妹妹的事,今后不该你关心的你就别关心了,今天我来时她托我带句话,‘祝福三哥’。”

文训掏出烟,向岑尉借了个火,二人一口一口抽着烟,没再说话。

“得了,你要是有后悔的那天,若我还活着我一定不让你得逞,若我死了,你记得在我坟前给我磕三个响头。”

文训和岑尉再一次走了,随军去了南方,不知何时回,岑安也不必再关心何时回。

岑尉走的那天,是父亲要求岑安同他一起送的,在那里,岑安第一次见识了军队的浩浩荡荡。国破山河在,待这支队伍自南方归来,希望英雄不是魂归故土。

“哥,保重。”

岑安看到了文训,可他们对视的时候她急忙收回了视线,摇上了车窗。

三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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