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梁

民国有首越人歌(十五)

皖南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对季节变化极为敏感,尤其是秋天。刚入秋天地万物便起了秋色,只在院子里活动的岑安除了日渐凉的天,也感受不到其他。

过去一个半月岑安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新肉生长的时间浑身奇痒难耐,让岑安时常整夜难以入睡。每到这个时候岑安会从床上起来一步一步挪到院子里躺在被凉意浸泡了上半夜的躺椅上,在后背的冰凉里求一分下半夜的安眠。岑安常在丫鬟进进出出准备早饭的昏暗的黎明醒来,而后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

这天夜里,毯子铺在岑安身上的瞬间她醒了,她依旧闭着眼。

“是三哥吗?”

“怎么,没睡着?”

岑安睁开眼,看见文训正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他,身上也仅是件单薄的衬衫而已。

“这会儿该寅时了,三哥还没睡吗?”

“睡了,听着你有响动就出来看看。以前我们管这时候叫寅时,现在叫凌晨四点,突然改口还是不习惯吧。”

“十二时辰的记忆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小儿会听爷爷辈念叨亥时养三焦经,子时养胆经,丑时养肝经,寅时养肺经,都是该睡觉的时间。”

岑安说着,文训从旁搬了张躺椅,靠坐在岑安身边。

“三哥不回去歇着?”

“陪着你吧,可别被狼叼走。”

文训一本正经的说笑让岑安笑了起来。

“夜里寒凉,三哥怎么只穿件薄衫?”

“无碍。”

文训虽说了无碍,岑安也少不得担心,将自己身上的毛毯扯开来搭在文训身上。毛毯底下,文训握住了岑安的手。

“安安,过几天我得回北京一趟。”

“有事?”

“不是什么大事。”

“一般三哥这么说,也不会是什么小事。”岑安逼着眼睛嘟囔着。

“怎么什么都知道。”

“瞎猜的而已。三哥去了什么时候回?”

“可能两个月,可能明年春天。”

“总之要回来。”岑安朝着文训侧躺着,依旧闭着眼。

“会的。”

毛毯底下,文训握紧了岑安的手。

“三哥。”

“嗯?”

“听丫头说这几天山头很好看。”

“好好睡,天亮了带你看。”

那日早起准备早饭的丫鬟见着院子里躺椅上盖着同一条毛毯的两个人心中不由一紧,就算没人看着她也羞红了脸,院里进进出出显得手忙脚乱了许多。文训闻声醒来,看着远处天空泛起鱼肚白,替岑安拢了拢身上的毛毯,此时岑安睡得正香。

“安安,安安……”文训轻拍岑安的肩,轻声唤着。

岑安睁开眼,此时的天空已经大亮,忽而睁眼让岑安双眼微微酸涩,不由得抬手在眼周揉了揉。

“不是想看山头吗?”

岑安想起入睡前是说过这一段。

“来,跟我来。”

文训揭开两人身上的毛毯,把岑安从躺椅上扶了起来,领着她往老屋的楼梯处走去。

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扶梯,岑安抬头看着三米多高的扶梯似乎是通向文训所住的老屋二楼,随即问文训,“去楼上看山头?”

说着岑安抬脚就扶着楼梯往上爬,无论文训带她走哪条路,她都是信他的。这三米的楼梯岑安自然是爬得缓慢,未好全的伤口摩擦着包裹伤口的白布,让她生疼。当她爬完三米的直梯来到老屋的二层,眼前的景仿佛进入的一个不同的世界。

二楼房间的陈设不多,仅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与楼下的昏暗不同,一扇朝南开的窗将窗外的光直接引导屋里,整个房间一片透亮。靠北摆放的床四周所挂的帘子也不似楼下那般深遂厚重,而是薄薄的一层麻布,光穿过淡化的麻铺在床上,床上的铺盖如吸收了天地灵气一般称为这屋里最柔软的所在。

文训走到床前拿起搭在床边的薄毯裹在岑安身上,将她带到窗边。岑安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马头墙,将整个村落的景收进眼底。近处的树、远处的作物已经是一片金黄,树下的阳光星星点点,树梢上挂着的柿子在晨曦中显得十分明亮。粉墙黛瓦的民居里有人忙碌着,炊烟从民居间飘出,和山间盘旋的薄雾汇聚在一起。远处农田里似乎也有人,他们带着斗笠弯腰移动着,身前是一片没收割的稻田,身后是对成山的谷物。住在时光里的人们,大概是这幅模样。

“怎么了?”靠坐在书桌上的文训察觉出了岑安的异样。

“三哥别见怪,看到这些美的东西会想哭,我是上了年纪了吗?”

文训走上前,走到岑安身边。

“三哥,我忙活这么多年,想要的东西也就是眼前这些。三哥也是,对吗?”

文训没说话,过了良久转过头说,“安安,往后就跟在三哥身旁,可好?”

“跟着三哥可有什么好处?”

“管余生温饱,管你余生做你想做的。”

岑安乐了,她没想到文训竟能这般回答她。

“我后天早上得走了,你的伤二婶会照看,你自己也得当心。”

“我现在走不了,也动不了,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照看家里,照顾好自己。”

“三哥可会写信回来?”

“会的。”

文训是一个秋雨凉夜走的,岑安躺在屋里听到有车从远处驶来停在门口,文训推开门走进了房间,在床畔坐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起身离去。

“三哥。”

“没睡着?”

“我知道你今晚走。”

“所以睡不着?”

“嗯。”

岑安坐起身来,平视着眼前穿戴整齐的文训,“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无论如何,三哥都要回来。要是等我伤好了你还没回来,我可就自己找出去了。”

文训握住岑安的手,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不过百日。”

“好,三哥快出发吧,到上海赶上个早饭,弄堂口的灌汤包我是很想念了,替我多吃几个。”

岑安躺在床上,听着车轮碾过门口泞泥路上的水塘发出粘粘后又剥离的声音,车声渐行渐远。


文训走后,第一次有人带来文训在外面的消息是一个月后段龙龙的到来。11月中的一日中午,段龙龙闯进段家的老宅大喊“岑安小姐”,把岑安从午睡的梦中拉起来,赶紧下床披上外套向外走去。只见段龙龙身后跟着不少人,有的抬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的像是衣服,看那颜色岑安知道是带给自己的;有人拎着食盒,食盒里可能装着从北京来的裹着芝麻的酥饼,可能装着从上海来软糯的糕点。

“自己一个人?”岑安倚在门上问道。

段龙龙点点头。

“从上海来的?”

段龙龙再次点点头,过了许久渐渐露出得逞的表情,说道,“岑安小姐是想问是我自己来的还是参领一起来的对吧?是想问这些东西是我准备的还是参领准备的对吧?参领没回来,这些衣服是他出发去北京前就制备好了的,这些点心是我孝敬您的。”

“欧,对了,陈师傅,”说完段龙龙往身后看了看,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段龙龙身后探出来,“参领让我带来的,上海滩‘名厨’。”

“嗯?名厨?”岑安有些疑惑。

陈师傅赶紧摆摆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名厨,我只是在南京路上开了家灌汤包子铺。”

“辛苦陈师傅了,家里的孩子不懂事,还您这么远跑一趟。”得知陈师傅的来意,岑安有些难为情。再怎么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到让人从百公里外赶来做一顿灌汤包子的地步。

“岑安小姐这些放哪里?”段龙龙指了指手里拎着的食盒。

“衣服拿进房间,点心大家伙儿分着吃了吧。对了,你可有给你奶奶、你姑奶奶、你母亲带点心?”

“带了带了,岑安小姐熟悉环境很快呀。”说完,一个单纯的微笑又挂在了他的脸上。

“得了,叫我岑安姐吧,少爷身份叫我岑安小姐怪别扭的。”

“听参领说起你受伤了?”

“嗯,快好了,再有两个月就能好全了。”

“看来是真伤得不轻。”

那天下午,家里所有人都聚到老宅的院里,看上海来的陈师傅如何把汤灌进薄薄的包子皮里,老老少少里里外外把陈师傅和案板围了三圈。

“你哥现在在北京还是在哪?”岑安坐在远处的躺椅上问一旁的段龙龙。

“应该在去青海的路上。”

望着岑安投来的疑惑的眼神,他补了句“西藏乱了”。

在微微错乱的思绪中游荡许久,直到奶奶端来刚出锅的第一屉灌汤包,岑安才回过神来。

那天夜里,故去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岑安的梦中,岑安清醒地知道那是梦,梦里能再与父母哥哥聚在一起再好不过。可当文训推开门走进来,轮廓逐渐清晰,岑安逼着自己从梦中醒来。她穿戴整齐叫醒睡在门房的小厮,引着她摸黑到二婶的院子里叫醒正熟睡的段龙龙。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后天一早。”

“你可有机会拿到你哥的消息?”

“没有,但我可以向伯父打听一下,不过他大概也不会给我多说什么。”

“你不光有你伯父,你还有你四哥文毓,想办法帮我打听一下吧,有消息一定遣人来一趟。”

段龙龙点点头,对岑安说道,“岑安小姐别担心。”

“这么些年,你越发有你哥的样子了。”

“我是跟着参领长大的。”

岑安笑了笑,跟着门房小厮退出院门。

“嫂嫂夜里走稳了,可别摔着。”

段龙龙这一声嚷嚷,院里睡着的一半人都该醒了。岑安听了,连忙示意他小声些,在往回走的路上才想起他那声嫂嫂,让她突然冒出些许紧张来。

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踱步许久,岑安最终决定解下刚纨好的发髻安心躺下来,闭上眼,两只手指在缎面的被子上相互搅动着,实在内心难安。

“安安睡了吗?”

门外传来奶奶的声音,岑安连忙起身迎上去,这三更半夜的,奶奶为何从二婶房里赶过来。

“安安,今晚奶奶陪你睡,可好?”

只见奶奶穿着贴身的睡衣,在丫鬟搀扶下缓步走进房门,奶奶示意了一下丫鬟便退出去了,岑安连忙上前去接住丫鬟刚放下手。

“奶奶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吗?方才你上二房去我可听见了,知道你心不安,赶来宽慰宽慰你。”

“大晚上的叨扰奶奶了。”

岑安和奶奶二人躺在床上,奶奶问,“安安很担心老三吧?”

“嗯。”

奶奶听了安安的回答,爽朗地笑了,“安安可以担心他,但不必如此忧心。”

“奶奶为何这么说?”

“孩子,我陪了爷爷一辈子我知道,人只要心里有牵挂的人,断不会那么轻易放手离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都会赶到你身边来,让你救活他。安安曾经也是在阴阳间徘徊的人,我说的你该懂。”

“我懂。”

“奶奶看得出来,有你在,老三走不了。”

岑安转头看着奶奶逆光的身影,发现老态龙钟的奶奶在这个时候竟给了她足足的力量,让她静下心来感受无法预知后果的等待的时光。

“老三的爷爷以前是跑各处做生意的,那时山上的匪多呀,夜晚路过哪个山头说不定就货没了,货没了还好,说不好人也没了。我记得那一年老三阿爹才四岁,我怀着龙龙阿爹快九个月时日的时候,老三爷爷要到广州押一批货回来,本是该回来看着龙龙阿爹出生的,可偏偏等到龙龙阿爹满月了也不见回。那时老祖还在,他遣人往广东一路上去寻,寻不得,我也在这间屋里一夜一夜地等,但我信他一定会回来。有一天他真的出现在家门口,浑身是伤,养了大半年。”

“奶奶,我现在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在这里有您照拂,真好。”

“好孩子,这是应该的,不管老三的爹娘怎么说,奶奶认这个孙媳妇儿。”奶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待在这山里,不跟着他们到北京去享清福,一是因为人老了离不得根,二也是因为环境会让人生变,有时候我都认不得那是我儿子儿媳了。好在文训和文毓他们二人不一样,是善良豁达的好孩子。”

岑安躺在奶奶身边,静静听她讲起她一生经历的事,一些方便说的和不方便说的,一些愉快的和不愉快的,顷刻间都倾吐给岑安。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起,“文毓那孩子,我大半年没见他了,迎春花开的时候他还来看我来着,说下次回来把傅家小姐一起带回来。安安认得傅家小姐吗?”

“认得的,见过两次。”

“可是大大方方的女孩子家?”

“是的。”

“可是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家?”

“不是的,应是活泼多些。”

“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女人围着锅灶转的年头了,女孩子活泼些也是好事,在外能承事。奶奶看得出来安安本是活泼之人,在奶奶跟前不必拘着,奶奶喜欢儿孙闹腾。”


在文训走后的两个月,岑安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总算愈合掉痂,新长出来的肉泛着粉粉的颜色。二婶每日午后都端着姑奶奶给的祛疤膏药在岑安身上厚厚敷一道,再用白布把岑安身子勒得紧紧的。膏药在岑安皮肤上产生的灼烧感每次都让她倒吸几口凉气,二婶每次看到这一幕总会笑着说:

“向着文训考虑,你这一身的疤得好全了才行。”

一日二婶一如既往地给岑安敷药,岑安问,“二婶,龙龙走了大半月,可有送信回来?”

“没有,兴许是他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龙龙一个毛头孩子,谁能给他多说什么呀。”

“龙龙可有说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见二婶摇头,岑安也不再期待从段龙龙那里得到什么。


转眼已经是腊月,喝过腊八粥后的年味渐渐重起来,岑安想起文训走前“不出百日”的承诺,细细算来文训随口的承诺竟落在除夕当天,岑安如小时候盼望过年一般地也盼起了除夕团圆。

见二婶忙碌着给两间宅院备起年货来,岑安小心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备些什么。

二婶说,“不用不用,我来忙活就好。”

奶奶却笑着说,“自己的家自己当,学着你二婶操持起来吧。”

奶奶的话一出,二婶连带着一屋子的媳妇丫鬟都掩嘴笑了起来,岑安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自己本不会操持家务的确是个硬伤。

“母亲,你见过哪个留洋回来的大家小姐能操持这些,”二婶说完转头看向岑安,“不过岑安要想做未必做不好,这些时日你就跟着我吧。”

跟着二婶忙活半个腊月,安徽年节该有的从腊肉到酥糖老宅一样不落。一日岑安爬上老宅二层,站在文训曾经住过的屋子窗前,看着这间老宅的腊肉熏烟飘在空中最终跟别的宅院的汇聚在一起,这定是宅院该有的人气。岑安想,有人在才有人气在,有人气在人才会来。在余下的腊月里,岑安没让老宅的灶房断过火,厨房里的小厮来问腊肉熏好了可否断火,岑安只说再备些接着熏。

除夕那日岑安眼见着老宅的丫鬟小厮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通透,再贴上喜庆的福字对联,听见有车停在二婶宅子跟前,岑安没有着急忙慌追出门去,不一会儿段龙龙顶着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出现在岑安面前。

“嚯,岑安姐真把这不常住人的老宅弄出股人气了。”段龙龙和他身后的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盒站在老宅的院子里张望一圈。

“这是我孝敬您的,其他的是从北京寄过来的。”一排礼盒悉数放在岑安一旁的桌子上,确有被进贡的派头。

“你哥呢?”岑安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参领人在北京,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不是这俩月我不给嫂子送信,我也是在几天前才接到文毓哥的电话,说参领得在北京修养一段时日。”段龙龙一脸委曲,生怕岑安收拾了他似的。

岑安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你哥怎么了?”

“文毓哥没说,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

“他人在北京就好,人在鬼门关也可以拉回来。”

“那可不,一月前北京来信找同济最好的医生赶去北京,说不定正是医治参领。”

说完段龙龙捞了桌上的一把干果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岑安端起茶盏一口一口喝着。

“这事你没在奶奶跟前说起吧?”

段龙龙摇摇头,“不会给她老人家说这些的,嫂子放心吧。”

“看起来像是个懂事的孩子。”

“就是,就是。”

得知文训回不来,岑安过节的兴致也去了一大半,这百日定归的承诺他算是放她鸽子了,不过得知他平安也是值得她开心的事。

除夕当日见二婶忙进忙出,岑安想起了北京的家,想起父母和哥哥。在父母和哥哥相继离世的这两三年里,岑安怕过节,好在没有一处像家的地方让她想起那个已经消逝的家和已经辞世的亲人。可见段家老宅的神龛前摆起贡品,岑安想起这些年来的自我麻痹让父母与哥哥在亡灵的世界都不曾收到一祭,远远看着按规矩一步一步进行着的仪式,不禁替父母和哥哥向自己报不平。

“安安,你来。”站在神龛前的奶奶转身向她招手。

见岑安走来,奶奶拉起岑安双手对她说,“这虽在段家,奶奶也把你的父母和哥哥请来了,他们在上座,是段家的贵客,你给他们上柱香、磕个头吧。”

“奶奶费心了。”

岑安接过奶奶分给她的三炷香在烛台点燃,插在了满是稻谷的香火台上,跪在神龛前给父母和哥哥磕了三个响头。


阿玛,额娘,哥,过年了,你们在那边团聚了吗?今晚年夜饭得好好吃啊。

这是你们走后第一次见到我吧?你们一个个都丢下我走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总之是丢下我走了。我很委屈,我很自责,过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如何面对阿玛额娘和哥哥,所以我没去看你们,但是我真的好想阿玛额娘,好想哥哥。


北京。

从家里出发前文毓问文训,“哥今年还要去吗?你要去不了我替你走这一趟吧。”

文训摆摆手,“这一趟我自己去。”

文毓将准备好的果盘烟酒摆在关父关母的墓碑前,点燃纸钱烧作一团,“伯父,穗姨,今儿是除夕,我和我哥来看看你们。岑安没来,她前些日子受了些苦,不过她现在好多了,她跟着我奶奶在皖南过年呢,过些日子我就去看她,你们别担心。”

一旁,文训将酒杯里的酒洒在岑尉的坟头,没多说什么,直径跪在岑尉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


除夕夜里,村里的亲人一一来给奶奶拜年,自岑安爷爷离世后岑安没再见过这么热闹的过年的场面。一众小孩子从她面前跑过,在大人的指引下“小婶婶”或者“小舅妈”地叫着,见状岑安拿出红包挨个发了个遍。还未与文训第结连理,倒是把他们家亲戚小孩儿的便宜先占了。

多喝了些米酒,奶奶有守岁的心却无守岁的力,亲戚们走后不久奶奶就早早入睡了。从二房院子离开前,岑安递给段龙龙一个红包。

“给你个压岁包,钱是你哥的,就当你哥给的吧。”

“谢谢岑安姐!”段龙龙乐呵呵地接下,见岑安要走便问,“这么早就回了吗?”

“守岁就让年轻人干吧。”

“参领没回来,岑安姐看上去有些不开心啊,等我会儿。”

说完段龙龙朝里屋走去,不一会儿搬出一堆东西来,“参领说今晚我得陪你把这些放了。”

“放烟花?”

大大小小的烟花在二宅的院门外窸窸窣窣炸开来,引来村里正四处奔跑的小孩儿,的确在这山里难得一见这样送上天去散出一朵花的烟花,这烟花的颜色跟十年前在烂漫的北京城看到的一样。

此时岑安是真真切切地想三哥了。


不出正月不劳作,大年初三段龙龙离家返回上海之后,家里少了个能闹腾的人瞬间冷清许多。天气渐暖,岑安身上的伤口几乎全愈,手头无事可做跟着奶奶身边的嬷嬷晒起腌菜来。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我来就好。”嬷嬷紧张地抖下岑安手里抓着的一把腌菜。

“嬷嬷,这有什么难的,我也会。”

“不是难,你的手做这个可惜了。”

岑安没管嬷嬷说什么,只管捧着缸里的腌菜摊在铺着油布的地上,再一根一根拨开。嬷嬷见状无法,只得一脸愁容。

“她要乐意晒就晒吧,”奶奶坐在堂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说道,“她做事全凭着自己一颗心,可不是图个贤惠的名儿。”

“奶奶我可真是太闲了,都快闷坏了。”

“你闲着晒腌菜倒是浪费了,你可去找你姑奶奶让她交给你土医,她传女不传男这么多年也没传出去,或者你可去老宅二层瞧瞧,文训的阿爹和叔叔留了一些书,文训每次来都会去那待一会儿。”

岑安知道奶奶口中的老宅二层是岑安所住房屋另一侧的二层,与文训领她去看山头的那间房正对着。岑安摸索着沿着角落里狭小的楼梯往上爬,来到一方仅够人直起身来大小的天地,四周堆满了书,中间的地上摆了一张矮矮的案桌和一张矮矮的软榻,光从一旁矮小的窗引进来,没能把这间阁楼照亮。岑安摸索着打开灯仔细看了看那一层层的书,应该是从上世纪而来到现在上了些年纪的。最上层的小人书绘本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已经断了书脊毛了边;《水经注》似乎是不受人欢迎的,连同其他的古董书籍一起被放置在了最底层;在人最容易目及的中间部分,《海国图志》、《天演论》一本接着一本,其中《猛回头》、《警世钟》被列在此队列的最边上,像是刚放进去的。

想着这些书的每一本都可能被三哥拿在手里翻过,岑安随手抽了一本在软榻上躺了下来。

身子渐好的岑安接连很多天都没去二宅晃悠,奶奶知道她定是一个人偷偷在这阁楼上自在得闲。天气越发暖和,田间油菜花满,岑安倚着软榻闻着窗外飘来的油菜花睡着了,文训见到她时她便是这幅模样。

岑安只记得那日的午后跟往常做了一样的梦,睁眼见身边坐着文训,伸手握住他的手又再次睡了过去。可这次有所不同,睡梦中一阵着实的来自肌肤的触感精准灌入她唯一一丝清醒的意识里,那丝意识逐渐扩大,睁眼看着坐在身边的文训和纠葛在一起的手,岑安知道是他回来了。

岑安朝着窗户的方向挪了挪身子,闭着眼睛说,“三哥躺上来吧。”

文训倚在床榻的一角,一手撑着头。

“身子可好多了?”文训问道。

“好多了,”岑安停下想了想,最后还是问了句,“三哥在外面好吗?”

“很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岑安依旧闭着眼睛,文训依旧撑着头看着她。

隔了许久,岑安终于睁开眼看着文训,“说好的一百天呢?”

岑安有些委屈,却也不愿把这些委屈施加在文训身上,红着眼却笑着脸说道,“我数着是一百三十七天了。”

文训伸手抚着岑安的额头,“三哥是想早回来的,可是有些事得做。”

“那事可做完了?”

文训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等三哥的信,可一封也没等到。”

“三哥有写,可是没机会送出来。”

看着岑安不说话,文训问,“信三哥吗?”

“信的。”岑安侧过身,往文训怀里挪了挪。

文训的衣衫还是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岑安还意料中捕捉到了一丝药香。

“三哥在喝药汤就别抽烟了。”

“有些日子没碰了。安安在这里好吗?”

“很好。”

“听二婶说起,老宅一直自己开火做饭,为什么不同奶奶二婶一起?”

“宅子得有人气,走的人才会想着回来,这宅子灶房的火不能断。”

文训轻拍着岑安的额头笑了起来,“傻。”

“所以三哥回来了不是吗?”

“安安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以后人就坐不住了,奶奶说这阁楼里留了一些书,我就上来看了看,来了就不想走了。这是三哥爱待的地方吧?”

“是,怎么知道的?”

岑安指了指角落里的两本书,二人相视一笑。

“三哥回来了,我们就去和奶奶一起吃饭吧。”

“好,灶房的火也别断了。”


文毓和从荣正在院儿里聊着什么,见二人从通往阁楼的小木梯下来,文毓打趣着说道,“哟,我这不还没叫唤吗,怎么不再腻歪一会儿?”

自岑尉和关母相继离世,岑安锁上关家大门离开北京,这是岑安第一次见文毓,他依旧是一副官家少爷纨绔子弟的模样,龇着牙朝岑安笑着。

“果脯蜜饯什么的买了一堆。”文毓指了指不远处八仙桌上堆着的礼盒食盒。

“小五”,岑安乐呵呵地走到文毓面前,“我挺想你的,但怎么见着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说完岑安鼻头一酸哭了出来,一旁的从荣见着情景看看文毓又看看文训。

文毓走上前来抱了抱岑安,过了许久文毓说道,“好了,以后我就是你娘家人,你和我哥发生任何争执,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岑安最终破涕为笑,“你得在三哥面前把这话说定了。”

“哥听好了,以后安安我罩着。”

“嗯,你罩着。”文训站在远处,显然不予理会这不可能履行的承诺。

夜里,文训和岑安在陪着奶奶聊了好长一会儿后从二房回到老宅,文训将岑安送进卧房,询问了句是否有丫鬟给她换药,岑安只说每日夜里丫鬟都会煮滚烫的药汤给她泡一泡,无需再裹着厚厚的药膏。听闻此言,文训点点头,走出房门上楼去了。只听得楼下盆盆罐罐摆弄起来,药汤的味道从楼下蔓延至二楼,和白日里在岑安身上闻到的一样。

文训便闻着这股药香睡去了,比过去一百多日睡得香、睡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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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持续更,只不过遇到些事,耽误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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