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有首越人歌(二)
一日,关父将岑安叫去了他书房。
“女中的课程下月就结束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阿玛,京师大学堂可招女学生?”
“不招,怎么?想去京师大学堂?”
“是。”
“为何?”
“想学西学。”
“你竟知道西学?想学西学?”父亲有些惊讶。
“阿玛,你书柜里的那些书我已经看过一些了,只是有的看不大懂。”岑安指了指父亲身后的书柜。
父亲走到他的书柜前,“这本看了?”
见他指的是《The Politics of Aristotle》,岑安点了点头。
“这本呢?”
见他指的是《The Spirit of Laws》,岑安再次点了点头。
“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
“三哥和哥哥教过我,还有您的《华英词典》。”
父亲大为惊喜,“哈哈哈,若你想学西学,可能找不到比阿玛更好的老师了,不去京师大学堂又如何。”
的确,关父是最早派出国去的留学生,吸收了西方的思想回国,可在推动西学的过程中困难重重,经历一场浩劫后失望透顶,一蹶不振至今,如今见小女儿要学西学,竟让他老泪纵横。
自岑安女中毕业那日起,便在家里开始进行了西学的教习,岑安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房里看父亲一本接着一本丢给她的书。前两个月慧姨还带着文毓来过关家一次,岑安却再没踏进过段家。直到有一日突然想起三哥这个人但他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岑安想,自己的病可能快好全了。
一日夜里关母起夜,见岑安院里隐隐透着光,推开院门见岑安房内灯还亮着,关母轻轻推开门发现岑安在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眼泪缓缓流下浸湿了那页书的一小片。
病去如抽丝,可有些病是刻在岑安骨骼上的。
转眼是年下,岑尉送信回来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关母担心南方冬天阴冷,拉着岑安到大栅栏说要给岑尉裁制衣裳。
关母和这店家是老熟识,进店只听关母问,“给岑尉做冬衣,可有最新的样式?”
“有,做夹棉大褂的人少了,您家公子的话裁件羊毛大衣吧,我们师傅刚到广州学了来的,只是料子贵了些。”
“我看看料子?”
店家从里头间翻出了几张羊毛呢样料,关母瞧了对岑安说,“安安,这个颜色你穿好看。”
母亲拿起一张深红色的羊毛呢料子递给岑安,“岑尉有的岑安也得有。”
母亲在和裁缝师傅商量儿女冬衣的款式,岑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我定做的28件夹棉袄可做好了?”
“做好了,昨儿夜里赶工赶出来的,来,您看看。”
岑安走过去,“冯小姐,您这是?”
“呀,岑安,没想到在这里能碰着你。”
见岑安一脸疑惑地看着老板不断抱出来在柜台上堆成山的棉袄,双荻说,“孤儿院的小孩过年的新衣。”
“冯小姐在孤儿院工作?”
“不,我是医生,在教会医院工作,孤儿院是医院附属的孤儿院,我平时会去看看这些孩子。”
老板麻利地把28件棉袄打包好了,走之前双荻对岑安说,“岑安有空可以来孤儿院看看,孩子们喜欢有人来。”
“安安,刚才那是?”岑目送着双荻的车离开,母亲出现在她身后。
“是她。”
腊月二十八,是个暖阳晴天,岑安随母亲到段府给慧姨送些自家备下的年货,午后关母和段母两人在房里拉家常,岑安自己出来溜达,她知道段家所在的大街东面就有个教会医院,不知道双荻是不是在那个教会医院工作。
离教会医院不远,岑安就听到了钢琴声和孩子们的笑声,院子也没有人守着,岑安推开栅栏就直接走了进去。
院里有几人在晒被子,一床一床的小被子被平整地摊开在油布上。见岑安走了进来,有人问,“小姐,请问找谁?”
“我想请问一下冯双荻小姐在这里吗?”
“在的,就在里面。”
岑安走向了那人指的房门,只见双荻背对着她弹着钢琴,十几个小朋友穿着双荻带回来的新衣,围着双荻唱呀、跳呀。
岑安倚在门上看了良久,有小朋友发现了岑安,他们才缓缓停下,听着小朋友们没了响动,双荻转身看到岑安。
“你来啦。”双荻笑着说。
二人沿着大街走了很久,岑安对双荻说,“今天我来,是想看看你做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
“岑安,咱们是决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很直接,我很委婉。你把你情绪统统放在脸上,我把喜怒哀乐藏在心里,你不喜欢的你便不待见,我不喜欢的我可以迎合,有时候面对你的直接我都显得无所适从。可能咱们让他看到的追求不一样,他看到的我是温暖成熟的,但我知道我也没有他看到的这么好,他看到的你像个孩子,满眼全是他,满眼只有他。”
岑安看着脚下往前走,她只是听着双荻说,她并没有说话。
“岑安,我很抱歉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困扰,但不是你不好,只是刚好我碰上他的时间是对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冬天,他和他父亲到我们家去的时候,我正在和父亲商量把军队里用不上的被子送到福利院去,父亲就介绍我们认识了。他打听到了我的工作,有一天他自己来了孤儿院,跟你一样倚着门槛看了很久。”
“谢谢你,冯小姐,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双荻姐吧。”
岑安只是笑了笑。
大年三十那晚,岑安和父母坐在院子里的火炉旁守岁,文毓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
“安安,安安,出来~”
“是文毓吧?”关母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
“怎么了?”岑安把大门打开一个缝,探出头去。
“走,带你去看烟花。”文毓跨坐在自行车上。
“去哪看?”
“东交民巷,那边今晚会有很多人放烟花。”
“挺远的,开车去?”
“我不大会开。”文毓在胡闹的事情上总有些胆怯。
“我会!开我们家车吧。”
“安安别闹了,你那鸡脚叉的功夫还不如我呢。就骑自行车去吧,快上后座。”
坐在文毓的自行车后座上,岑安拉着文毓的衣角,文毓骑得飞快,岑安感觉自己大半年没这么畅快了。
“小五,要是那人不是你哥,咱们应该会是一辈子都亲密无间的朋友吧。”
“怎么,现在对我哥的称呼都改成‘那人’了,你可以啊安安。那人是我哥,咱俩也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要不我不认我哥了?”
“好啊,哈哈哈哈哈……”
“快到我家了,你要不要进去问个安?”
“还是不了,我和我额娘过两天再来。”
岑安看到一路上都有小孩儿仨俩结伴放鞭炮,好几个大的孩子把小的给吓哭了又怕被父母教训,赶紧掏出糖塞给年幼的弟妹。自己和哥哥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呢?对了,一定会有文毓和三哥,可能被吓哭的是文毓吧。
“安安,前面好像着火了。”
“哪里?”
岑安从文毓的身后探出头来,“那不是孤儿院吗?”
文毓和岑安将自行车靠在路边的树上,在一旁站着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屋里不断有人抱着孩子冲出来,当中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像是双荻。火势越来越大,这座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像是要塌了,一旁赶来救援的人和围观群众都不敢妄动,只听得一声巨响,一层最左边的房间炸开了,玻璃弹得老远,瞬间人群四散开,孩子的哭声、尖叫声乱成一团。
“救妹妹,妹妹在睡觉,救妹妹,来人救妹妹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离岑安的不远处,他哭喊着。
岑安冲过去,“告诉我,妹妹在几层在哪里?”
小男孩指了指一层的左边。
“告诉我,左边第几间?”
“第二间。”
“好,你在外边等着,走远一点,你站这里太危险了。”
文毓看着岑安冲进了火场,他没来得及拦住她,“安安!”
大火将岑安的全身烤的发烫,她找到了去第二个房间的过道,过道里有二层掉下来的木头,木头就这么燃绕着,把路照亮了。火焰在岑安的头发上飘过,木头上的钉子钩坏了她的裙摆,她冲到第二个房间门口推开房间的门,房间里没着火,可满是黑烟。岑安隐约看见一张床上的被子凸起,那里应该有个孩子,可是孩子不动了。岑安冲过去,没来得及试探她的呼吸便听到两声巨响,她用被子将孩子包裹好抱在怀里,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靠着一点残存的意识,她在浓浓烟雾中找到了出口,当她冲出门去的那一刻,大门上的横梁砸了下来,岑安摔在地上,横梁砸在了她的腰上,在那之前她把孩子朝人群丢过去了。
岑安不是大善人,她不想就谁也救不了谁,但是那个被称为妹妹的孩子她会救,义无反顾地救。
等岑安在医院醒过来,她发现身边守着她的父母、文毓,还有双荻。
双荻告诉她,那孩子救活了。
大年初一那天,军营一如往常操练,岑尉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说岑安在医院抢救,他吓得半死,正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文训见状,问道,“怎么了?”
“昨晚教会医院的孤儿院起了大火,死6人,伤3人。”
岑尉见文训眼神有些慌乱,“放心,双荻没事,伤的是安安,我得回去了,这封信你替我转交给营长。”
直到岑尉离开,文训的慌乱也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初四那日岑尉出现在了医院里,他看见岑安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烧焦了的头发已经让母亲剪掉了,手臂上还有些划伤,伤口深深浅浅,深的地方用纱布包着,浅的地方简单涂了药。
岑安就这么直蹦蹦的躺在岑尉跟前,“哥,你瞧我这样式是不是很好笑。”
岑尉拍了拍她的头,“谢谢哥回来看我,我也想哥了。”
“为什么这么冲动冲进去救人?”
“他喜欢济世苍生的人,刚好我不是,但我并不是做给他看的,只是我得救那孩子,哥哥哭着求人救妹妹,我得帮他。”就这么说着说着,岑安哭了起来。
“丫头你真的傻呀。”
岑尉精疲力尽地回到军营已是初八,段父见岑尉回来便询问了句安安如何,岑尉回答安安已无大碍。
营帐内烟雾缭绕,岑尉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看到的这幅样子,文训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积如山了。
“回来了?”
岑尉没搭话。
“安安好吗?”
“你闭嘴,”岑尉回头吼了文训,“你他妈瞎操什么心?有你什么事吗?安安上辈子欠你什么吗?”
文训靠在椅背上,没说话,一口一口吸着烟。
文训自然知道岑安救的是谁、为什么救、怎么伤的、伤势如何,文毓在电话里都给他说了,那时的岑安还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打电话到医院,是双荻接的电话,他让双荻一定一定要把岑安救回来,双荻答应了他。
“老实说,你对岑安有愧疚吗?”岑尉问他。
隔了很久,文训说,“有。”
岑尉再一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春末了,那时岑安已经能行走,只是每走一步就疼,她大多时候是在自己院里待着。
为了不让岑安走动,全家吃饭的地儿从父母房里搬到岑安的院里。
“哥,这次回来是休假还是办什么事?”
“跟文训一起回来的,他要出国了。”
关父关母抬头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有点责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哦,去哪儿?”
“德国。”
“阿玛,您以前也去过德国吗?”
“去过,去过英、美、法、德、日,安安也想出国吗?”
“不想,我想守着阿玛额娘。”
有关文训的话题饭桌上再没提起,像是岑安已经不再关心了似的。
饭后父母回了房,岑尉在岑安房里看到了一堆曾经摆放在父亲书房里的书,心里有些佩服妹妹,“安安现在在学这些?”
“嗯。”
“阿玛亲自教?”
“嗯。”
“哥读书不行,阿玛的衣钵你来继承了。”
“除了读书,干别的我也不会啊。”
岑尉到家的第二日早晨,父亲敦促他和岑安一起到书房来听学。正当父亲讲到西方国家立宪制正在兴头儿上的时候,下人来通报,段家三公子和四公子来了。
文训和文毓走进这间房的时候,关父和岑尉正好从西暖阁走出来,岑安坐在位置上,没动。
“老师身体可好?”
“还算硬朗,但比不了你父亲。”
下人端来茶水,关父上座,文训和文毓坐在东面的椅子上,当他坐下,他感觉西暖阁书房里有人,应该是岑安在里面。
岑安待在西暖阁里,可他与父亲在外面说的每一句话都灌进岑安的耳朵里。
“听岑尉说起,你要出国了,去哪个国家?”
“德国。”
“哪所学校呢?”
“柏林军校。”
“我记得你父亲也曾经在哪所学校学习过,那会儿我和他还是一批出去的。”
“是。”
“什么时候走?”
“后天。”
“那你和冯家的婚事打算什么……”
这时西暖阁里的茶杯掉到里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岑尉耳目注意着里面的响动却也坐着没动,文毓却站了起来走进了西暖阁。
“安安,你好些了吗?”
文训没有听到岑安的回答,岑安只是点了点头。
“我扶你站起来?”
文训还是没有听到岑安的回答,岑安只是摇了摇头。
只听得外面接着说道:“冯家小姐跟你一同前往,学医科?”
“是的。”
“医科好啊,救人性命,济世苍生,这回安安的命就是冯家小姐救回来的,替我们谢谢她。”
文训在屋内跟关父聊了很久,直到文毓从西暖阁出来,直到关母走了进来再走进西暖阁再走了出来,岑安都没有露面,也没有说一句话。
岑尉将文训和文毓送至门口,岑尉对他说,“安安知道你是来看她的,但你她不愿意见你,不见也好,后天什么时候走?”
“上午。”
“一路顺风。”
文训走后,家里没有任何异样,如果他不来,这个家没人会主动提起他。可岑安越是如常,越叫岑尉难安。
第二日晚,岑尉来到岑安房里,岑安正坐在书桌前写字,“想去送送三哥吗?”
“不想。”
第三日早晨,岑安从房里出来,岑尉已经坐在她院子里的椅子上等了她半个时辰了。
“他从哪个口出?”
“天津。”
岑安向外走了出去,直径坐上了汽车的驾驶座上。
“下来,”岑尉说,“我来开。”
岑安到天津港的时候,文训正准备登船,岑尉将车停在他的面前,他周围站着来送行的文毓,还有跟他一起走的双荻。
看见岑安从车上下来,向他走来,他发现岑安瘦了很多,港口风大,岑安像是被一吹就倒了似的。
“三哥,听说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
文训笑着看着她,走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他尽量克制住自己。这一搂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可能的了断,是在混乱状况下徒增的难舍难分。
“三哥一路平安啊。”岑安淡淡地对他说道。
“三哥,我是大俗人,喜欢这些金银首饰翡翠珠玉,你看我耳朵上的这对珠子,若遇上比它更好的,就帮我带回来吧。”
岑安从文训怀里退了出来,对文训身后的双荻说了句“抱歉”,转身上车走了。
比岑安耳朵上那对珠子更好的,文训怕是找不到了,也许这世间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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